-旧文重发,以今年个人最喜爱的一篇文章为2018结尾。首次发布于2018年4月27日,或许会有小朋友点开,想起大半年前是读过这篇文章的(当时用的ID还不是这个)-
-增删无数次,仍不能满意。文笔拙劣,在此致歉-
-西南联大背景,灵感来源:宗璞《东藏记》,岳南《南渡北归》,电影《无问西东》-
【向一个时代致敬。】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满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冥想》
【夜雨】
台北的雨下得像鬼怪夜哭。
我的雨伞是黑色的,雨靴也是。踩进黑色的水潭,溅起黑色的泥水。
我抬头能看见晓教授的窗户,暖橙色的光里半个剪影。
“你来了。”他摇了轮椅来给我开门,灯下的皱纹又深了几分,像蒲扇面上干枯的脉络。
晓教授年近七旬,依旧儒雅,神采奕奕。能从他如今灰败的五官追溯回他曾经的俊毅挺拔。
他客厅的茶桌上有张年轻时的照片,封在相框里。我来十次,有九次都是向下扣着的,鲜少能见着。
照片上他那样年轻,眼神里藏了半阙山河,半阙土灰。眉心蹙着,牙关后咬着无声的呐喊,终有一日会冲破喉咙口。
那照片缺了一角,剪去了一个人。但是留在晓教授年轻的肩膀上搭着的那只手是剪不掉的。
——关于那只手,年轻的、颀长的手。腕骨后接着深色的袖口,五指自然地搭在晓教授的右肩上的手。
我从不过问。
我有预感,晓教授不会说的。
——料想不到,我竟猜错了。
我把伞在门边搁好,脱了雨靴,顺着裤腿滑进靴里的雨水已经在脚后跟制造出两湾水洼来:“雨下的可真大呵。”
晓教授摇着轮椅领我去客厅,滇红已经泡好,在紫砂壶里等着。
茶烟醉软,泌出的是不属于台北的味道,那是西南边陲的茶蘼香。
我的视线向桌上一扫,与相框中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教授的眼神相撞。
——今天的相框站立着。似乎预示着非同寻常的事件即将发生。
“昆明的雨和台北的雨不一样。”教授的眼神隔着镜片,和年轻时的他重合起来。混了焦土和泥血的魂灵,在他年迈的瞳孔中踏着纸灰涅槃。
“昆明的雨,是金戈铁马。台北的雨,是百鬼呻吟。”
茶桌上,正是一本教授的自传集《北雁南归》,摊开着,像个被开膛剖肚的女人卧在玻璃上,一眼能望见五脏六腑。
晓教授笑着问我:“这本书你看过了吗?”指尖在纸页上敲了敲。
我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说:“刚读完。”
我以为晓教授会叫我做出评价,正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准备赞美一番。
谁知他只是叹了口气:“这本书真是......一派胡言。”
我提到喉咙口的赞誉之词噎住,换了口气,试探地问:“老师为何这么说?”
“太理想化了,每个人都善始善终。改名叫《中国童话节选》倒是更贴切。”晓教授的脸在茶烟后像极了苏绣屏风上霁雨后笼了轻纱的苍山。他的眼神停在相框里,似乎是想望进流年,望进硝烟。面上的表情最后化为一个温和的浅笑。
“我给你讲讲那个被我剪掉的人。再不提他,我怕我年迈的脑袋里装不住。”他搁下茶杯,思绪从大陆越过台湾海峡回来。他把茶桌上的书合上,“这个故事应当被推翻重讲。”
【莲子】
故事在一片防空警报声中开始。
桌椅长了腿,在混乱中嘎吱作响。
脚步声,叫喊声,轰炸机的发动机在蔚蓝的虚空搅动出莫大的噪响。
五华山上的两盏灯笼像是从聊斋画本里摘出来的妖物的一双眼,点上血,迎着风鼓动。漠然地看着师生向山沟坟地或是防空洞鼠窜。
警报响的时候晓星尘还在联大新建起来的大图书馆里,一批清华抢救出的图书还未归档——这是极少数安全抵达西南的图书。
南开大学的图书馆毁于一旦,北大的图书被兵荒马乱抛下来不及抢救,清华所藏的一小部分善本孤本几经辗转好歹是来了昆明。
他在脑海里构想南开大学在空袭中被焚毁的图书馆,蹿上天的火燃起一股子猖獗。
他一阖上眼,隔着眼睑就能看见人去巷空的北平雨儿胡同口,一只大红色绣金线的虎头鞋被挤掉在地上,不知是哪家娃娃的。瞪着虎目,翘着胡须。
他一阖上眼,能看见自己撤离长沙时,最后一眼岳麓山,最后一眼湘江橘子洲。往东望似乎能瞥见灰黑色的硝烟。
他一阖上眼,能看见今早《大公报》上“武汉沦陷”四个大字。
千秋耻,终当雪。
舌尖绑了千斤坠,他默念着。
待驱除仇寇……
空袭来得太快。歼击机和轰炸机列成品字型跃出地平线,机翼遮天蔽日。在昆明城的上空俯冲、投弹。
文林街上多少孩子正握着豌豆饼,端着小瓷碗喝木瓜水呢。晶亮的眼睛怔怔仰望从天上坠下的一串水银珠。
那些重弹,反射着太阳的光,装了一肚子毁灭的能量。
跑不了,警报响得太晚,五华山的灯笼才刚挂上。
死亡的倒数在沉默中进行。
尘土飞扬。表层土炸离地面,翻出内层的红壤。红土壤里伸出一条白藕似的胳膊,若不是沾了血,真像是年画里抱着锦鲤的胖童子,一模一样圆润的肘。
童子没了。
文林街只剩残肢、红壤、瓦砾。
空袭还未停止。
品字形的编队向着郊外去了,一路前侵一路毁灭。
晓星尘跌跌撞撞地冲出大图书馆,想着往防空洞躲多半是来不及了,只好找片土沟,能逃过一劫是一劫。
刚跑出大图书馆险些撞翻了正烧着火的锅炉,锅炉边还站了个人,在一片炮弹炸响声中摇蒲扇。
扇底风摇出了未名湖四月的水波。
可是这是战时啊。
收束的裤腿绑出的匪气,腿似修竹,劲瘦颀长。
军靴,马裤。
这身形晓星尘见过的,在北平巨贾薛二爷寿宴上。
那时北平还未沦陷,胡同口还有许多卖糖葫芦的,挑担子卖小金鱼的,吆喝着卖豆汁的。
寿宴上尽是些珍馐。
邻座指点说,看那边,是薛家小公子。
蒲扇还在摇,那双眼睛对上晓星尘,只一眼。
瞳孔。山河。瞳孔。剑刃。瞳孔。
可是这是战时啊。
“逃不掉的,”他的语气轻悦,甜得人发慌。上扬的声调掠过晓星尘脑海中成型的拜伦诗集,“要是来了,你逃不掉的。”
无论头上是怎样的天空,我将承受任何风暴。
兴许是火生得足够旺了。他放下蒲扇,在炉灶上搁了个大茶缸,丢了些许白生生的莲子,筷子伸进去搅了搅,又添了两颗冰糖。
图书馆的土墙颤抖着巨人般的身躯,抖落一身碎土屑。
莲子在沸水中浮沉,晓星尘的视线随着它们浮沉。
来了,昆中南院,然后是北院。
死亡赠予他们贴面礼,那个年轻人只是把茶缸和筷子往晓星尘手边递:“冰糖莲子,要不要尝尝?”爆炸声吞噬了他的声音。
莲子。白嫩出水的莲子,从水乡的塘里生出来,快马加鞭运送到了搬至西南边陲的薛公馆。
一骑红尘,博贵人一笑。
荒唐。
可这是战时啊。
晓星尘缓慢地蹲下去,只觉得想呕吐。把心、肝、肺一起呕吐在台阶上。
胃在抽搐,实则是恨意的外化。
恨无能,不能驱除鞑虏。
恨无能,不能收复山河。
恨茶缸里翻滚的莲子。
年轻人开口说话了:“化学系,薛洋。你呢?”
晓星尘视线里只有他扎进短靴里的裤脚。
他听见自己缓缓地说:“中文系,晓星尘。”
【台北】
“我那时候很不喜欢他。”晓教授眼角的细纹随着他的一笑化作竹叶的筋脉,“他有一双事不关己的眼睛。里头写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我不关心。”
但又知道我逃不掉。
晓教授没说出口。
【废墟】
联大的一大部分宿舍圮坍成焦黑的废墟。
晓星尘看见曾昭抡教授站在刚搭好的简易实验棚前呆驻着。国民政府刚批下的实验器械,没了一半。
他不忍再多看皱巴巴靛蓝布衫后曾教授一瞬间佝偻下的腰。
“他爱其如子啊。”背后有女同学轻声说。
多少次轰炸,日子还要继续过。文学院的学子,像无数尾鱼游进校舍,继续被接连两天空袭打断的吴宓先生讲的“红楼梦研究”课。
上课还不到两分钟,晓星尘就听见身后压抑的哭声。
哭的不是树倒猢狲散,哭的不是金陵事更哀。
哭的是轰炸中昂着头的娃娃牵着父亲的手问:“爹爹,我们的飞机在哪里?”
我们的飞机在哪里?
他听说生物系死了一个男生,师范学院死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大腿被齐根炸断。
歼击机内戴着风镜的鬼子投弹的时候会笑吗,扫射的时候呢?
我们的飞机在哪里……
他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向外望,废墟中的瓦砾、泥灰在日光下腾起昏黄的颜色。
图书馆里没念完的校歌中最后一句接了上来: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木瓜汁】
晓星尘没想到能在昆明女中门口再见到薛洋。
也不会想到被薛公馆的南北大厨喂刁的一张嘴会喜欢喝木瓜水。
晓星尘只是来女中接妹妹。
阿箐的裙摆是黄土中唯一一抹亮色,抹去空袭的阴影。晓星尘与她一前一后,正说笑着,阿箐突然牵了他衣袖:“哥,我想喝木瓜水。“
木瓜籽碾出来的木瓜胶,淋上红糖水,拌匀盛在木碗里,卖得相当便宜。
昆明城的孩子都喜欢。
他揉了阿箐的发顶,笑道,“多大了,还喜欢这种饮料。”嘴上说着,照样掏钱去买。
他正站在摊子前,向瘸腿的老板娘打听价钱。肩膀被拍了拍。
他回头,看见薛洋的脸。
“我也要。”
晓星尘哑然,一句“你自己不会付钱吗?”不知当讲不当讲。
陪都重庆半数以上的银铺都是打了薛家印的。薛家小公子难不成付不起一碗木瓜水的钱?
薛洋的眼神渡过来。
一眼,江水止息,五岳倾覆。
一簇火跳进他头脑之中,烧得他脱口出:“好。”
阿箐和薛洋,一人手捧一个木碗,一左一右夹住晓星尘。
阿箐压低了声音:“哥,这人真是你同学啊?”
薛洋听了个一清二楚,越过晓星尘肩膀笑眯眯地看她:“不像?”
阿箐的眼神在他马裤和军靴上溜了一圈,摇头。“像个当兵的粗人。“
她不知道薛洋是被薛家一脚踹出去的,薛二爷放话说薛洋从此所作所为皆与薛家无关。枝上的凤凰又被摁回泥潭里去,穷得叮当响,临走只是揣走了薛公馆的一把莲子。衣服只能捡他当兵的大哥心软送来的衣服穿。
薛洋手抄进兜里,“晓星尘,”他第一次直呼对方大名,“联大的宿舍垮了一半,我现在可没地方住了。”
他顿了两秒,甜腻腻地笑出来:“考不考虑把我捡回去?”
阿箐反手去拽她哥的袖子,却看见她哥已经神使鬼差般地点了点头。
完了。
【屋檐下】
“哥,凭什么薛洋从来不用打扫卫生?”
“哥,薛洋又不洗碗!”
“哥,薛洋连被子都没叠!!”
“哥,我们把他赶出去好不好!!!”
薛洋从怀里掏出一把葵花籽,搁在阿箐面前的桌上:“别吵。”
阿箐拿了瓜子,还是不住地瞪他。
晓星尘绕了满身呛人的油烟从窄小的厨房出来,额角的发丝被汗水浸湿,仍是不减他凌于凡世的气质。他像瑶台月下的仙,敛去满天的月华,溶进一颦一笑里。
“来端饭。”他说。
薛洋像个提线木偶,乖乖站起来跟着晓星尘去厨房。
阿箐骇得葵花籽卡在牙缝里,花了大劲儿呸一声才吐出来。
薛洋盯着日益干瘪的米袋,右眼皮跳了跳。
又是一股子糙劲儿的红米饭,硌得牙疼。所幸还有一小碟腌酸菜和炒鸡蛋。鸡蛋还是晓星尘前几日去冯院长家里借《中国哲学史》,临走时任夫人塞给他的。
晓星尘转身时背部明显的瘦骨,刻入薛洋的眼帘。他开口:“我家有个苏州的厨子......”
忽然闭口不谈,想起自己已是薛家的弃子,苏州厨子做的菜再如何色香味俱全也与他无关,更无法带晓星尘去品。
晓星尘以为他嫌饭食寒碜,歉意地笑一笑:“家贫,抱歉。“
他被一双手臂轻轻环住,抱住他的少年好半天不说话。待少年松开手,晓星尘从那双讥诮揶揄生了根的瞳孔里看出细细的心疼来,只是很快被掩去。
少年拍拍手:“走,吃饭去。”
【钢笔】
又下雨了。
潮湿的空气浸染了四面土墙。
晓星尘还在伏案写作,手边一本摊开的《国富论》,马粪纸偶尔刮住笔尖。煤油灯昏暗,他视力本就不好,头垂得近乎烧着额发。
“你觉得中国劳动者状况......”晓星尘眯着眼睛阅读着泛黄的纸张问薛洋。
话未问完,先被打断。
“不用问我,我不关心。”
晓星尘眼神黯淡下去,重新提起笔在纸上摘录。
怎么忘记了,薛洋他什么都不关心。
虎口处一松,笔被人一把抽走。
“快睡觉。”薛洋说着就要灭油灯。
“五十字,最后五十字,”他摸索着薛洋的手腕,扣住,试图把笔拿回来。
酥麻感从手腕攀缘而上,细细地挠在薛洋心里。他笑着后退一步,引晓星尘伸手来够。
三条腿的凳子经受不住重心转移,尖叫一声歪斜到一发不可收拾。
晓星尘一头撞进一个硬邦邦的怀抱,脸侧还被纽扣刮出一道红印。
凳子七零八落,东一条腿西一条腿。
“熄灯睡觉。”薛洋收紧了胳膊,晓星尘没回过神的茫然眼睛直盯着他,“明天看看凳子还有救没。”
【灾祸】
“挂球了!”薛洋听见一个神经质的男同学发出被扼住咽喉的鹅才能制造出的惨嚎,“五华山上挂了两个!空袭——”
曾教授掸了掸靛蓝长衫,几星草屑扬起来,“下节课继续——”
防空警报拉响——
一两秒凝固的寂静。薛洋视野里,校舍紧靠的树林翻成热浪,席卷来推倒校舍的土墙。
他这才意识到,已经投弹了。
视线一黑,轰鸣声与耳蜗纠缠不休。
最后一个念头
——投弹的地方离文学院更近,晓星尘......
【伤残】
晓星尘醒来时视野里只有黄土,他意识到自己被一堵墙压在下面,微弱地咳了一声,呛了满嘴的土屑。
他试图挪动一下自己的四肢,却感受不到自己的腿。
他拼尽全力向外伸出一只手臂,突然身上的重量减轻了不少,手被人拽住,狠狠向外拉扯。
一口瘀积在胸口的血咳出来。
不知薛洋是否安好。他想。
一阵天旋地转,他竟在白昼见着北斗七星,错愕地瞪大双眼,发现视线在不受控制地涣散,最终黑了。
【仁心】
薛洋紧紧握住晓星尘从担架上垂下来的手。
“醒醒,”他轻轻摇了摇晓星尘的肩膀,“喂,醒醒。”逐渐抬高音量。
他面对的似乎是一潭死水,任他怎样搅动,都泛不出一丝波纹。
他仿佛看见生命从晓星尘的指尖像水滴一般一滴滴滚落。
他徒劳无助地去扯每一个匆匆走过的医生粘满土灰泥血的大褂。“救救他,”他几乎称得上是低声下气在恳求,“请你们救救他。”空袭的余震伤到了他的耳鼓膜,粘稠的血顺着耳垂淌下来,在肩膀上染红一片。
白色的大褂挥开他的手,“有很多伤患在等。”
有的直接和他说,“五百块的定金。”
他黑着脸逼问:“空袭来了你们他娘的还收定金?”
“规矩就是规矩。”转头就走。
好一个医者仁心。他咬牙切齿。
他不敢回头去看担架上惨白着一张脸的晓星尘。薛洋拽住同系一位同学的袖子,指指晓星尘:“替我照顾好他,我会尽快回来。”
那同学诧异地追着他后脚跟喊:“你要去哪儿——”
薛洋没有回答。
他要去他一辈子都不想回的地方,借钱。
【公馆】
云黑雨骤驱金戈铁马之势,电闪雷鸣拭钩戟长铩之刃。
每一滴雨践踏在他的脊梁骨上,在他已然跪下的身躯上再行凌辱。
薛公馆的朱门依旧紧闭着,但他知道窗户里有人在欣赏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兴许是一个时辰,也或许是两个过后。大门迟迟开了个小缝,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露出一半:“少......薛先生,老爷叫您进来。”
待他正要跨过堂屋的门槛时,太师椅上被云雾缭绕于其中的老男人放话了:“你发誓一辈子不走进薛公馆的门槛的。“他掸走金丝褂袍上落下的烟灰,戏谑的眼睛锁在自己亲生儿子身上。
薛洋咬咬牙,跪下,爬进薛家门。
“孽障,怎么想着回来了。”
与其父如出一辙的讥诮眼神又显露出来:“要钱。”
长久地对视,像是原野上两匹孤狼。直到那支吕宋烟燃地只剩一截尾巴。
“要多少?”薛二爷缓慢地开口。
“五百。”
“都不够抽大烟。”二爷招了招手,叫了个下人过来,“没出息。”
钱袋被丢到薛洋脚边,与二爷喂狗的动作一样。
他捡起来就要走。
“慢着,”薛二爷慢条斯理地点了第二根烟,“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
【离别】
薛洋赶回医院时,已是繁星满天。
他恶狠狠地交了以尊严换来的钱,看着晓星尘被送进单人病房。
自己坐在医院外的台阶上,看着夜空,像在看一片黑色的裹尸布。
他不知道晓星尘会不会死,但是知道哪怕不死这场空袭也会给晓星尘带来一生都摆脱不了的伤病。
旁边几个联大的学生走过,“听说有个叫陈纳德的美国人在昆明筹办了一所航空学校。”
“你会去吗?”
薛洋侧过头去听他们讲话。又仰头看了许久的夜空,直至脖子僵得转不动。
每一次眨眼都能看到晓星尘白纸一般的肤色,干裂的嘴唇,指尖滴落的生命。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演算纸,尖利的虎牙刺破指尖,写下一封血书。
他晾干,叠好,再收进胸前的口袋。
总有一天那人会在落雨的夜晚读到。
他起身离去,晓星尘醒来身边会有阿箐照顾,他知道。
【复苏】
一粒尘埃降落在晓星尘的眼睫之上,他轻轻颤颤睫毛,睁开眼睛。
一片混沌,惊慌在他胸腔内扰动。好半天,看到了微弱的光亮,再两分钟后,能模糊地看见东西了。
“薛洋......”他的手向床沿外摸索,摸了一手阳光。
“哥,那坏东西早就走了。”阿箐在削一个烂了一半的苹果,把完好的那半个递给晓星尘。“他说他不回来了,叫你别等。”
小姑娘啐了一口,“说得像有人会等他一样。”眼睛飞快地往她哥那儿一瞟。
捉到她哥没收好的怅然若失的神情。
坏了,说错话了。
“我的腿.....”晓星尘皱着眉头,话音好半天不敢延续下去。
阿箐也噤了声。
“没救了吧?”他缓缓接下去。
阿箐手中半个烂掉的苹果滚落到地上。
【电影】
薛洋又在写信,写完立刻烧掉,从不寄出去。
如果是有心让那人看到的话,也不必寄,走十来分钟就到晓星尘家了。
那场空袭后他再没去找过晓星尘。
唯一一次单方面偶遇还是被飞行学院的同学撺掇着去看电影。
是一部美国爱情片,影院里有人跟着英文用昆明土话翻译,硬生生给掰成一部云南爱情故事。
玛丽和约翰在美国西部的乡村热恋而大胆地说着他一辈子都说不出口的情话。
坐在轮椅上的晓星尘没回头,他也不知道身后坐着的人就是薛洋。
蹩脚的昆明话给女主角配出“我爱你”三个字时,整个影院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笑。
只有薛洋有种被一根肋骨戳进肺里的疼。他站起来,分开前仰后合的观众,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只海燕,一头扎进狂风暴雨。
晓星尘仿佛是感受到什么,回头看了看身后空空如也的小板凳,若有所思。
【坠落】
晓星尘开始收集剪报,他把报道在空袭中打落敌机的报纸剪下来,糊在墙上。
他以为薛洋会来找他。
他还以为薛洋永远不会下坠,永远在天上,无限接近于太阳。
或许是振奋人心的报道太多,已经使他相信神话。
雨夜中来访的娃娃脸飞行员把皱巴巴的信封递给他时,他三魂七魄零落了大半。
“他死了?”晓星尘扶不稳拐杖。
“他生前歼灭了五架敌机,非常了不起。”娃娃脸说。
晓星尘只是坐在桌前,一双抖得不成轨迹的手拆开信封。
一封血书。
“我薛洋一生,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作恶无数。
唯行一善事,爱你。”
爱情,爱情。这个词重得晓星尘不敢念出声。
他知道谁也不能以儿女私情扼住国殇之下齿轮运行的轨迹。一例死亡也无法与民族危亡的疼痛相匹敌。被盖过,被掩埋,被忘记。
他不知道世人能记住这个无限接近于太阳的少年到几时。
对他,那是一辈子。
昆明腔配音的“我爱你”滑稽地在他耳边响起来,逼得他在灯下崩溃地宣泄悲伤。
若是他知道当时回头能最后看他一眼......
可惜他不知道。
【他年】
晓教授扣下相框,二十岁的他自己又成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影像。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再次成了我不敢过问的一个秘密。
他又成了那位儒雅的老者,曾在大学里教过拜伦,现在退休了。
他说,“天晚了,我送送你。”
窗外一片淅淅沥沥的,雨打梧桐叶的碎声。晓教授摇着轮椅把我送到门口。
外面下着的是一九九零年台北的雨,教授眼里下的是一九四零年昆明的雨。
【完】
——初稿完成于2018年4月27日。最终一次修改于2018年6月14日。
正如题记的开头“向一个时代致敬”,我想用王开岭老师的一段话作为后记。
“每个人都生逢其时,每个人都结实地拥抱了自己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厌恶与赞美、冷漠与狂热、怀疑与信任、逃避与亲昵中完成了对时代的认领。”
——王开岭